【偏鄉篇2】從醫療奉獻到經營事業——偏鄉兒科醫師的世代轉折

張健昌(80歲、偏鄉服務18年):「若我不是基督徒就打包回去了。」

【報導者/記者張子午、陳麗婷、曾原信】 

1070402報導者

張健昌就讀高雄醫學院(現改制為高雄醫學大學)時偶然接觸基督教,成為虔誠基督徒後,他在心中跟隨上帝的召喚,去到資源最缺乏的地方服務,協助屏東的宣教士看診,每週3次風塵僕僕地下到恆春支援。1967年由一群芬蘭宣教士所建立的診所——恆春基督教醫院(恆基)的前身,即是借用張健昌的醫師證書登記開業。

「台北的醫師,到花蓮很遠,去美國很近。」1955年在花蓮創設基督教門諾會醫院的美籍傳教士醫師薄柔纜(Dr. Roland P. Brown)的感嘆,曾召回旅美的神經外科名醫黃勝雄返台到花蓮接棒。

多年之後,張健昌也是歸鄉的候鳥醫師。高醫畢業後擔心在專業上無法持續進步而成為庸醫,他以首位外國人的身分申請上美國芝加哥西北大學(Northwestern University)醫學院,完成兒科及新生兒科訓練,1960年代末期於美國開展醫師生涯。離開西北大學醫學院後,張健昌秉持為弱勢者提供醫療照護的初衷,沒有選擇在白人社區開業賺錢,而是去黑人與拉丁裔居多的西區(West Side)——當時芝加哥最惡名昭彰的貧民區,在拉許大學醫學中心(Rush University Medical Center)擔任臨床教授多年,他看到肉體疾病之外,物質上的窮乏以及隨之而來的罪惡,更加鞏固帶著傳教使命行醫的信念。

然而,曾在故鄉台灣最偏遠角落服務的年輕歲月,時時如潮湧般向異鄉的他襲來。按捺不住想為醫療資源缺乏的恆春做點什麼的衝動,從1989年開始,張健昌如候鳥般每年回到台灣,利用休假一個月的時間在恆基支援看診,更在1999年受到大兒子獻身成為牧師的啟發,於耳順之年放下美國的家庭與事業,一人獨身回台,將下半輩子都獻給恆春。

待在恆基今年已是第18年,張健昌對根植於台灣偏鄉生活情境的就醫模式有深刻的觀察:除了期待給小兒打針馬上好轉,大人一進診間就要醫師開藥,或在外頭等待得不耐煩,埋怨這醫師看病怎麼這麼慢,都是早年常見的狀況。這種「馬上就想好」的在地文化,與他在美國的兒科醫師養成訓練,有很大的矛盾,剛來恆春的時候,曾經非常不適應。

「轉變需要一些時間,有時會想對民眾發脾氣,若我不是基督徒就打包回去了,」張健昌說。

採訪張健昌當天,一對阿公阿嬤憂心忡忡地帶著兩位孫女,一進診間,就請醫師趕緊替她們打一針。張健昌一面替小妹妹仔細問診,還要有耐心地安撫長輩焦急不安的情緒。在孩子慘烈的哭聲中,完成了將棉棒伸進鼻腔中採樣的流感篩檢,經過評估後,決定收治住院,老人家心中的大石頭終於放下。

「不住院的話,阿公阿嬤回去會吃不下睡不著,」下午到兒童病房探望兩姊妹後,張健昌解釋,「恆春地區18%的居民是65歲以上(全國平均13.6%),其中有一半獨居,不然就是兒女留在這裡找不到工作,結婚後跑出去,孫子給阿公阿嬤帶,父母一個月回來一次。所以恆春老人家很辛苦,要負擔照顧小孩子的壓力,有一點點感冒就來,想要醫生馬上把病治好,怕媳婦回來看到沒照顧好,造成家庭失和。」

在恆春3家地區醫院中,恆基是唯一擁有小兒科的醫院,在第一線擔負起照護恆春半島兒童健康的重任,儘管現已有5位兒科醫師,但仍因為缺乏其他科別的醫師,時常遇到需轉診到100公里外高雄醫院的情形。

「『你們這裡不能做嗎?跑到高雄去要花快兩個小時,這麼不方便,家裡還有其他孩子要顧⋯⋯』聽到家長的埋怨,我們也很遺憾,也難怪在地民眾長期對醫療環境有許多不滿,」張健昌感嘆道。

2003年,張健昌獲得第13屆「醫療奉獻獎」,具體肯定他為偏鄉醫療所付出的貢獻。而翻開恆基的歷史,多年來已有4位醫療奉獻獎得主,除張健昌外,分別是第8屆的芬蘭籍宣教士馬立娜(Matika iner Leena Marjatta)、第10屆的眼科醫師陳雲址和第19屆的內科醫師黃健榮,後兩者都擔任過院長,馬立娜則參與恆基前身診所的宣教醫療工作。

80歲的張建昌至今仍精神奕奕地守護這個地方大小朋友的健康。「退休」二字從未排進他的人生規劃,若醫院不需要他了,他也希望在恆春度過最後的日子,直接住進醫院附設的護理之家。從年輕到年老,這間醫院與這個地方已經與他的生命不可分割。

以宗教的情懷,無視世俗名利,在這片醫療資源貧瘠的土地上無怨無悔地付出,使得這些醫療從業者令大眾敬仰,國家授予一紙榮譽,「以彰顯醫療衛生人員典範,發揚醫療大愛」,長期以來,甚且理所當然地由這些擁有犧牲奉獻特質的醫者,填補上偏鄉醫療資源欠缺。然而,一個個「台灣史懷哲」、「仁醫」感人的個人故事背後,卻常常稀釋掉了整體的結構性困境。

除了因為信仰理念、道德責任而來此服務的「典範」,一般的年輕醫師多半要考慮未來發展、家庭與孩子教育的問題,很難選擇到偏鄉開展職涯,醫師人力不足始終是偏鄉兒童醫療最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