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典型在夙昔 緬懷恩師杜聰明-研墨情深

【民報】文/施哲三  2016-10-20 17:00

  五十九年前踏進高雄醫學院,第一堂課就是杜聰明院長的訓話,他說:「當醫生不要只想賺錢,要以服務人類為目的。」一句話如醍醐灌頂,當下打斷了我小時候立志想要以企業賺大錢的念頭,既然堆積財富的美夢由此告終,因而改弦更張重新規劃,我決心以濟世救人做為人生的終極目標。

  杜院長外型很像我爸爸,個子不高瘦瘦的,走起路來很有精神,有那種受過日本教育的人常見的氣質:秉公正義,誠信不移,擇善固執,不屈不撓。家父小他幾歲也考上台灣總督府醫學校,兩人體檢都是丙等不通過,不過家父落榜,轉進師範學校當老師,而杜院長卻因為是狀元,得到那時候的野純藏校長愛惜英才,破格錄取他。入學後他的學業繼續保持第一,後來留學日本拿到京都帝大博士學位,是台灣第一位醫學博士,為此贏得了霧峰林家名媛林雙隨小姐之父許配姻緣。

  自從開學聆訓獲得開釋後,我就很喜歡院長也就很想跟他接近,卻不得其門。偶然得知他跟我爸一樣書法造詣很深,有個習慣是每天很早上班,一進辦公室就先寫字。我喜出望外,因為從小跟爸爸學了一手,這下可有話題了,便找好時機,去他辦公室串門子。他或許覺得我唐突了些卻也沒驅我走,讓我一旁看著。只見他從從容容把宣紙方方正正地平鋪在辦公桌上,然後研墨潤筆寫字。硯台常年擺在桌上,水一倒就可研墨,水墨濃淡均勻後再潤筆,而後就穩穩的握筆行書。他一張張站着寫,寫完後收起來,等畢業典禮的時候用來送給每一位畢業生。寫在上面的詩詞名言,句句流露出師生情感,字字傳達教誨之意,相勉有加,希望我們這群高醫學子弟妹們步出校門後,能够繼續成長學以致用。杜院長桃李滿天下,大家都體會到恩師之愛太偉大了。

  此後為了跟他多接觸多學習,常常提早上學到他的辦公室去替他磨墨,久而久之熟了話也多了,有一天我向他提議說用墨汁來代替現磨比較節省些時間,他極力反對,告訴我,用現成的墨汁寫起來不好看,沒有新鮮感,也沒有深淺層次,更不夠美感。他說寫字有如上戰場,要充分備戰才有勝利凱歸之時。作戰之時武器彈藥裝備齊全,威力十足,一觸即發,火力全開,瞄準目標攻擊而得勝,如此才堪稱大功告成。他的研墨哲學原來就是他的一種治學理念也是一種人生態度,難怪他的行事作風在在都頗有大將之風。單單這一點我學到了,終生受益無窮。之後每次碰到競爭或有困難之時,比如學習、考試、研究、求職、昇遷、創業…等等,都會如臨勁敵嚴陣以待毫不敢輕忽,而結果也都足堪告慰恩師。

  熟了以後院長都是叫我 ”施君”。他偶爾帶我出去玩玩如拜訪朋友或者去游泳之類。有一次下課後陪他去西子灣海邊游泳,記得是秋末有點冷,他先換好泳衣才去,坐上他那部黑色的林肯牌轎車很舒服。那時候私人轎車很少,我能够與他平坐在後座心裡很感激很愉快。據說他的車子是陳董事長啟川先生給他的,陳董每三年換新車,就把舊的給他,三年舊的看起來還很新,里數也不多,可以說還很好很享受。到了西子灣,天氣冷的關係,人潮不多,但是總有些高醫學生在。我們一下車,學生立刻湧集上來圍着和他講話,有笑有說嘻嘻哈哈的,院長看到學生總是笑顏常開笑嘻嘻的。

  他先作體操暖一下身後才下水。那次因為水太冷了,我只站在水邊讓海水衝到小腿而己,可是院長已經在海裡游來浮去了。對於一位六、七十歲的 ”老”人家,在這樣冰冷的天氣裡能够在海裡游泳實在不可思議。連洗澡他也不用熱水,主張冷水浴。畢業後我服了十個月兵役于1965年提前出國留美深造。有一次他來紐約看女兒,就專程到新澤西來看我,晚飯後帶他進浴室洗澡,我拿一個新的肥皂給他,他不要。他堅持只用冷水搓皮膚,搓到乾淨為止,他說肥皂會傷害皮膚。他洗澡後浴缸卡上了一層粘粘的油,杜院長眞的非尋常人。

  我們大三的時候,杜院長和陳啟川董事長開始發生摩擦,原因相當地複雜,我相信他們之間也有不少誤會在,繼而衝突越演越厲害或者說是越糟糕。媒體報紙也常常報導出其吵鬧過程。看起來眞令人心痛。其實我們都很感恩兩位英明人物的偉大貢獻及合作才能創造出這個私立學府,我們才有機會來這裡學習期待將來當醫生。可是他們這樣爭鬥不休,誠非學生之福也非學校之慶,深思之後我自告奮勇,要來化解這個不幸事件。我想以一個學生的立場,身份比較超然,或許可以說服兩位創辦人繼續合作打拚,以造育醫界英才為大前提,這是他倆的初衷目標不應該中途有所變節。

  我與杜院長已建立起深厚感情,不必多說,我很了解他,他一心一意就是要辦好學校,他很怕失去經費財源,所以才緊緊地抓住財務,極不容易委託别人保管。這點導致不和睦主要原因之一。所以我就鎖定策略,先說服陳董事長,再照會當時的兩位明星教授:寄生蟲學科主任謝獻臣敎授及生物化學科主任楊振忠教授。董事會有七席董事,陳董事長控制四席為過半多數,杜院長有時候在得不到董事會的全力支持下,運作起校務來有點難度。我騎著機車第一次到董事長公館按門鈴,佣人帶我進到客廳坐下來等候。不久陳啟川先生走進來,他人英俊瀟洒,走路有風,一副短跑運動健將的模樣,相當的威武。

  看到他我立刻站起來,先問候並自我介紹,再說明來訪目的。我很鄭重地告訴他,我們全體學生很感恩他的大仁大誠才有機會來此念書,盼望將來可成為醫療工作者,醫生或藥劑師等等。至於他們不和睦的事,相信可以釐清的。我說你倆都是做大事的人,怎麼會有差錯導致互相指責呢? 他的回答是說杜院長確有不是的地方。我說我可以瞭解,但是我們是一群無辜的學生,最希望能夠安安靜靜地念書,不樂見董事會與院方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我知道杜院長跟我們一樣很感謝你,有你的支援他才能舒展大志辦個一流的醫學院,來培養更多的醫生貢獻人類。

  老實說,我是在哀求他放手給院長去打拚。杜院長是個很有擔當的學者、教育家及思想家。他是理想大於生命的偉人,我們實在很幸運生於此時受教於他。為了台灣普及醫療到山區,他還特别增辦兩班原住民醫學系學生,專收原住民子弟,規定他們畢業後一定要回故鄉服務。那時候政府有創辦國防醫學院來照顧軍眷,而唯一的公立台灣大學醫學院也沒有顧慮到原住民的醫療缺失,獨獨私立高雄醫學院有遠見,即立案提供原住民的醫學教育,大家都知道那是杜院長的胸襟寬大和慈悲博愛,董事會也很認同。

  從董事長啟川先生家告辭後,我就直接去找生化學教授楊振忠主任及寄生蟲學教授謝獻臣主任,個別講述我拜會陳啓川董事長的目的及經過。當時這兩位教授名氣最大,在教學與學術研究的領域,雙雙享譽國際。陳、杜衝突後,慢慢地教授團及學生群體也漸漸地形成两極化,支持董事會的越來越多,這點令人很費解,應該是人性的弱點吧。社會裡時常見到人會靠攏權勢財神先於公義正氣。

  因為各自有理由及看法,兩位教授的意見和我的有所不同。可是我還是苦口婆心地和他們理論,我越講越有信心也越起勁,可是他們根本無動於衷,對我的論點不以為然。我心裡想着外面的傳言也許有點眞實性,據說教授群裡面也有爭奪權位 (院長) 之可能性,教授有野心挺進其實也不是不好。然而據我貼近觀察所瞭解到的,眞的看不出楊教授隱藏着那種意向,他的興趣的確是在學術研究毒蛇毒物那一塊,要把杜院長的毒蛇藥物,用生物化學的科技工程更進一步的發揚光大。謝教授在寄生蟲學上及熱帶醫學裡早已聞名海內外,貢獻很大,我也不敢說他心存窺意別有想法。不過我心裡明白他們不是很積極地支持杜院長的立場或 “清白”。雖然如此,我也表示尊重。在學術與教學上我一向很敬佩這兩位恩師。

  董事會的分裂並沒有改善,我就本着原來的策略及目標以確保杜、陳和諧為主軸繼續努力,所以再去找陳董,希望他能够軟下身段,可是希望不大,因為他也很固執。回家路上再去找楊、謝兩位主任教授,他們一看到我就說你又來了,有點不耐煩,令我覺得不是很受歡迎的。楊教授更直接了當地說,如果要講杜院長的事就不要再來找我了,我沒興趣。久而久之我也沒有突破之功可施,也可以說黔驢技窮,只好放棄這個自以為是的自任使者念頭。

  我支持杜院長多多少少觸怒了上面所提到的兩位名教授,可是就事論事,他們並沒有用課業成績來對付我,反而互相尊重,師生的感情我認為更因此增強。後來杜院長受不了打壓也不願意接受董事會所提出的和解條件,毅然決然就於1966年辭去院長職位,很傷心也很遺憾地離開高雄。楊振忠教授後來昇任院長大位。而謝獻臣教授受到質疑,用以退為進策略先去當聯合國的顧問,被派去非洲工作。他每年照例回紐約到聯合國述職作報告,那段時間他常常來看我,在我家住一兩天,我們還很有話講呢,他一直很關心母校的時勢狀況及發展,我也盡我所知告訴他。楊院長屆滿兩任後,謝教授就被董事會呼召回國接掌校務。楊院長後來帶着孩子來美國念書,也常和夫人來我家小住。我所敬愛的三位院長杜、楊、謝都有來看我享盡師生或好友之樂。這次藉着同學會旅遊之便回來母校参觀,想起五十幾年前學生時代的這段往事,讓我深深地感受到,當時年輕什麼都不怕,竟然敢做有如天大的事,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

  一九八三年回國探望病父,翌日一早婦產科權威徐千田院長就來電說,邀我一起趕快去台大醫院探視杜聰明院長,他已住院很久了,目下病情很嚴重。我問說怎麼一回事,他回答說見面再談。我立刻穿好衣服到他的徐婦產科醫院與他會合。跳上他的車子直往台大醫院奔入杜院長病房。我已將近二十年沒有見過杜院長了。在病房裡看到他的二公子祖誠先生及夫人守護在側,對我們說所有的近親都通知過了。他大哥祖智先生已經在機上從美國飛往台北途中,杜祖智教授以前是我們的藥理學老師。

  這時候杜院長的狀况危急,一直昏迷不醒。徐院長對我說,他在此住院已經有半年之久了,病因是攝護腺腫大無法排尿,放入導尿管這麼久都會發炎,引起細菌感染併發症,為何不給他開刀切除腫大的攝護腺呢? 他說,根據台大泌尿外科教授們的說法,是因為九十高齡的關係,他們才不敢給他下刀。徐院長說他們既笨能力也差。其實杜院長身體還健康心臟也不錯,開刀應該是沒問題的。他又建議給院長吃女姓賀爾蒙如避孕之類的藥,攝護腺就會萎縮下去,自己就會排出尿來不就好了嗎? 我說這是很好的方法,不開刀早就該如此治療他了。

  可是他們這些教授們又不敢也不願意這樣作,因為怕它的副作用會使院長的乳房長大起來,會像個女人的胸部,那他們這群院長的學生們,把老師變成不三不四的女人樣子,不就會被社會人士笑死了嗎? 如此說法是相當幼稚地認知。杜院長好起來是最重要的事。我認識徐千田院長將近二十年了,他照顧過我媽媽,她得過子宮頸癌。徐院長是個很好的醫生,博學廣識,生化學造詣很高,與楊振忠院長亦曾一同在台大董大成教授的研究室共事過。徐院長常常訪問美國到處做學術演講,最喜歡我安排他去 Mayo Clinic 馬友醫學研究所演講。他人很隨和,與他在一起很愉快,令我很懷念他。

  離開台大醫院不久,我就回母校一個禮拜,住在校友會館,謝獻臣院長要我和林相如醫師在病理科工作,看看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在這段期間我曾打電話給陳啟川先生,告訴他杜院長的病危狀况,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陪他一齊去台北探望院長,在臨終前跟他握一下手。此擧意義重大足以打開心結。我希望我們三個人的手握在一起說聲 “再見”,當時我準備這樣做,雖然院長大概聽不到我們的聲音了,可是我們此時此刻能够在一起,用肢體接觸的溫暖感覺,加上一句會感人肺腑的- Goodbye,這種人世間的善意磁場,其正能量一定會發出足够的力度化解一生的恩怨。

  可惜陳董沒有OK,我也因為無法說服他而作罷。之後要回美之前,再次會合徐千田院長去看杜院長,結果他又清醒過來了,令我倆很驚訝,樂在心中笑在臉上,我握住院長的手時,千田院長在他耳邊說施哲三來看你,他用極其脆弱的唇聲問道 ”是施君嗎?” 我立刻捏了一下他的手回答 ”是”。啊呀,他有那麼多的學生, 竟然還記得我眞叫我感動又感激。不由自主地眼淚奪眶而出。我回美後還時時掛念著他,打幾次電話回來尋問他的狀況…。他實在很堅強,再延生三年到 1986 年才釋手回天國,享年九十三。

  從研墨開始,有幸與這位我最尊敬的恩師走了好一段路,真是很值得。他的座右銘 :「樂學至上、研究第一」 教誨之外,還得利於近身言教,受益良多,受用不盡,終生不忘。近日偕同室友慶祝五十週年之際,回母校在他的紀念館裡再次看到他那唯一我所熟悉的辦公桌,見景生情從我心底的感觸立即湧上心頭。桌面上的透明玻璃箱裡看到了我所研磨過的硯台還是那麼瑩潔。筆筒裡那些熟悉的毛筆也在,有如還是緊緊地握在院長的手中。往事歷歷如在目前,但轉眼已過五十餘載,直嘆「昔日青絲今白髪,研墨情深日月長」。歲月悄悄地流逝,一去而不回頭,但故人雖已遠典型在夙昔,令人緬懷不盡。

  走筆至此,我喃喃自語,輕輕地告訴天上的院長,我多麼懷念那段研墨的時光。心頭最想說而沒說的一句話是:I love you 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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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2月施哲三回母校在杜聰明院長紀念館看到原來研墨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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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哲三與同學們合照於杜聰明院長紀念館